古典诗歌,已光耀了中国数千年的文化长河,诗者,在内可以抒发情志,对外,可以呼喊民生疾苦,如果说文以载道,那么诗歌则是最美的一种载体。然而时至当代,这种文学体裁似乎淡出民众的视野,徘徊在文学的边缘,我们将它称之为“古”诗词、“旧”体诗,仿佛它们仅是摆在典籍中的历史文物。
王国维曾说,一代有一代之文学。同样,一代有一代之诗。唐诗有其气象;宋诗有其理趣;明诗虽有不足,但依旧有大批诗人积极探索,“一时并兴之彦,蜚声腾实”;而清诗则集历代之大成,体例完备。
鲁迅先生曾经说过:“我以为一切好诗,到唐已被作完。”许多人将其奉为圭臬,倘若对此话断章取义地理解,宋元明清之诗与诗人,岂非被全盘否定?其实这句话,是鲁迅认为好友杨霁云对他的诗“奖誉太过”,从而答复的谦虚之语,所以他说自己“有时也诌几句,自省殊亦笑”。
唐之后的名篇佳句恒河沙数,便是鲁迅所作的旧体诗,也有数十首之多,其中不乏名句,如:
“我以我血荐轩辕”、“相逢一笑泯恩仇”。
不同的时代,有不同的社会风貌,不同的风貌,自然也有不同的文化土壤。诗歌扎根于现实生活之中而成长,前人未睹后世之风貌,又如何写尽世间诗歌。正如钱钟书所言:“诗歌的世界,是无边无际的。”
那么,当代又该如何传承古典诗歌,并开拓版图,在中国诗歌史占有一席之地呢?我认为,当代古典诗歌创作者,应吟诵当代之气象。
当今社会,和古代的生活环境可谓是云泥之别。这是一个自由、民主、开放的时代,这也是一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,所以我们的文艺源泉,是深广而又新颖的。
面对心仪的对象,男、女均可表达自己的爱意,作出大胆热烈的追求,无需御沟流水、红叶传诗;面对分隔两地的相思,电脑手机,可随时闻睹音容,无需鱼传尺素、雁寄家书。正如无咎诗三百序》言:
城市方兴,山林安在?神舟奔月,休言双桨之功;宝马追风,敢曰四蹄之力。
所以,以当代人的角度切入、以所见所感的景物为意象,以能彰显时代面貌的主题,来抒发真实的内心感受,这样才能吟咏出属于当代的诗歌。
以不同的角度切入,将人类的情感写出新意
古代由于科技的不发达、信息的阻塞,对于很多事物的认知不够充分,换而言之,当代对于这个世界总体的认知,是远胜古人的。因此,如今的诗人在进行诗歌创作时,有更多的角度去切入,试以当代诗人彭莫(笔名金鱼)的作品为例:
《望月寄友》西风断续夜清寒,蓝幕无声挂玉盘。想得费城时正午,可怜月也不同看。
从李白的“床前明月光”到杜甫的“今夜鄜州月”,再到黄景仁的“霜月不胜凉”,月亮在诗人笔下,已经承载了数千年的思念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望月抒怀,已经很难写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言语,彭莫诗作的前两句,也只是中规中矩。
然而后两句,却从一个古人未曾写到的角度,道出了自己的思念。从第三句可知,诗人的所思念的好友在“费城”,这是美国的一个城市,有一定现代地理知识基础的人应该知道,美国和中国是有时差的。
中国明月高悬的时候,美国费城却是正午时分,异国相隔,已是令人相思,本可以借着月光,聊解愁苦之心,然而好友身在费城,即便是月亮,也不能在同一时间观看,作者以这个时差的角度写月,不仅令人耳目一新,诗中的无奈与愁苦,更加深了几分。
再如当代著名诗人赵缺《呆坐八章·其五》:
假使在洪荒,无盐亦美女。他年李杜诗,也似猿猴语。
这是一首仄韵五绝,诗中蕴含着一种出世的思想。
在漫长的岁月中,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,世人所重视的、追求的,皆如流水,皆会消逝。古人表达这种思想情感,都是从“人生如梦”、“物是人非”的角度来表达。诸如李白“功名富贵若长在,汉水亦应西北流”、刘禹锡“人世几回伤往事,山形依旧枕寒流”等句子。
但是这首诗是从“进化论”的角度切入的。根据进化论的观点,人是由猿进化而来的,所以回首过去,如果在洪荒时代,相比类人猿,有着丑女之称的钟无艳也可称貌美。展望未来,按照进化论的概念,那么在无数年之后,人会不会进化成更高级的动物?若真是如此,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,李白和杜甫的诗歌,也和猿猴语一般了。
贫富也罢,美丑也罢,文章的好坏也罢,在无尽的时空中,一切都将消散。同样的情感,赵缺此诗的角度更为宏观,亿万年的跨度,令人感受到了一生的短暂,以及自身的渺小,从而,对老庄的出世思想,感触更为深刻。
从这些角度切入的诗歌,是古人无法认识并创造的。赵冀《论诗》有言:“李杜诗篇万口传,至今已觉不新鲜。”有李白杜甫等大诗人珠玉在前,后世若仍反复咀嚼那些陈言旧语,自然会引得读者审美疲劳。当代站在前人的肩膀上,视野更为开阔,所以在创作诗歌时,也自然应该推陈出新,从不变中创造变化,才能吟咏出新气象。
以具有时代烙印的意象,传递心中的悲喜,才能更好引起共鸣
时至今日,我们的生活环境和古人有着巨大的差别。古人日常所见的“铜镜”、“玉簪”、“干戈”都已成了文物和艺术收藏品,“仗剑去国三千里”更是无法在当代重现,带着兵器连地铁安检都过不了,遑论四处游历。
所以,今人再写“独宿江城蜡炬残”、“走马还寻去岁村”之类的诗句,则严重脱离了生活环境的土壤,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诗歌作品,如无根之花,美则美矣,却丧失了真实。如此进行诗歌创作,就如《宋诗选注·序》说的那样:
从古人各种著作里收集自己诗歌的材料和词句,从古人的诗里孳生出自己的诗,把书架子和书箱砌成了一座象牙之塔,偶尔向人生现实居高临远地凭栏眺望一番。
只有以眼前之景象,述心中之波澜,才能更好的将自己的情感,传递给读者,才能书写出当代气象。我们再以彭莫一首《重遇》来分析:
台阶铺长毯,酒店满鲜花。我持红请柬,君着白婚纱。
此诗是组诗《爱情故事》的最后一首,这组诗描写的是一对恋人,从初见、相恋到分手的故事。重遇时,女子已经成了他人妇,男主人公则成了参加婚礼的宾客。
如今的婚礼,多是在酒店进行的西式婚礼。酒店的台阶铺着喜庆的红地毯,从外面一直延展到舞台,门前大厅则摆满了各色的鲜花,所以,诗中描绘的场景,更贴近大众所接触的生活。
正因为如此,读者能够很自然地理解,并沉浸其中,仿佛置身于装扮华丽的酒店,见到一位拿着请柬、神色黯然的男子,望着曾经心爱的女子,穿着白色的婚纱,牵着别人的手。诗人并未写出悲伤,但读者自己却能通过联想,感受到悲伤,并产生共鸣,而此诗读来也是余韵无穷,令人回味。
其主要原因,便在于“红请柬”、“白婚纱”是当代读者日常所见的事物,也十分清楚知道这些意象背后的意义,因此能够在第一时间,沉浸到诗中构建的意境中,领略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。这也是王国维所说的“不隔”之诗。
正如前文所说,我们眼中的古典之物,其实对于古人来说,却是日常之物。杜甫眼中的“渔人网集”、“贾客船随”都是当时各行各业工作时的场景;李商隐笔下的“隔坐送钩”、“分曹射覆”也是当时十分普遍的游戏;李白诗中的“胡姬酒肆”更是唐代的异域风情。
近代诗人聂绀弩“怕听收音机里唱,梁山伯与祝英台”同样是抒写他们所感受体悟的生活。故而“崇真”、“写实”,一直是优秀诗人所秉承的原则,“收音机”、“婚纱”也并非是博人眼球,而是令诗人感触动容的生活,正是如此,读者才能通过诗人的诗歌,感受他们的悲欢离合,体会他们的人生百态,诗歌也才有了它所存在的意义。
以具有当代特征的主题,传达真实的情感和生活
如今这个繁荣昌盛的时代,经济、文化、科技空前发达,只要勤劳,皆可致富。没有“四海无闲田,农夫犹饿死”的悲哀,没有“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”的无奈,更没有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惨痛。
歌诗合为事而作,当代诗歌的主题,也应当是能够体现时代的内容,譬如赵缺的《于车中见散发楼盘宣传页者,乃为之赋》:
今日无风雨,前途任短长。追随车左右,奔走路中央。寥落家千里,繁华纸一张。也知忙半世,不得此间房。
从题目可知,此诗所描绘的,是在街上散发楼盘宣传单的人员。首联说的是发传单者,在没有风雨的日子,散发着楼盘传单,为自己前途而努力。“无风雨”可理解为世道之太平,不过即便如此,前途渺茫未可知的,这是很多因素决定的,所以说“任短长”。
颔联从细节处着笔发传单者的工作情形,他们追随着汽车,奔走在路上,十分辛苦。同时前半句又道出了发传单的行业窍门,因为开车的人相对经济条件好些,所以买房的概率也更高些。由此可见,诗中发单者任职了一段比较长的时间,这一信息则为后面的感悟作铺垫。
所以说,颔联看起非常简单,然而内容却是丰繁的,并且对这一职业的刻画十分传神。
颈联前半句言发传单者,大部分是背井离乡、孤身在外,而他们向往的繁华,就在手中的纸上,看似近在咫尺,可却难以企及,两者对比,尽显寥落。他们或许曾憧憬,通过手中的传单纸张,升职加薪,走向繁华,成为繁华的一部分,然而大多都被脚下的大都市拒之门外。
所以尾联道出发传单者的无奈,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后,他们已经知道,即使像这般忙碌半世,在繁华的城市,也很难有一间属于他的房,一盏等待他的灯。如此一个含蓄而又深刻的收尾,令读者陷入沉思。
当代经济飞速发展,城市建设加快,是处高楼林立,发楼盘传单的人员也穿梭在各个街道巷陌之间。诗人将他们作为主题,以小见大反映了这一时代特征。同时,通过发传单这一职业,又体现了城市“外来打工者”这一群体的艰辛。最后,诗中还含而不漏地反映出了当代“买房难,房价贵”的问题。
通过对全诗的分析,我们很容易看出,此诗很好的体现了前人所提倡“有感而发”、“为时事而咏”的诗歌创作理念。今人能够通过前人诗词,认识到唐宋元明清等历代人民的生活状态和社会现实,同样,今人所创作的诗,也应能传达当代的气象。
风月说:
古典诗词,其体裁形式虽源于古,但它所承载的精神内核,却应该是源自于生活的,随着时代而创新的。生活是诗歌艺术取之不竭的宝藏,当代的生活,便蕴含着无数的宝藏,是古人所不能挖掘的。但他们所留给我们的诗歌体裁,则是最好的承载工具。
当代诗歌创作者,应擅于挖掘生活中的宝藏,或以不同的角度诉说那些人类所共通的情感,或以符合当代生活的意象抒发心中的悲喜,或以具有当代特征的主题反映社会现状。
如此,我们创作的诗歌,才能打上时代的烙印,即便历史的车轮碾过,也不会湮灭于尘埃;如此,中国的传统诗歌,也能更好的被传承发扬,而非是专属于古代的文学遗产;如此,诗歌才能承载着不同的时代,在文化的长河徜徉,从古驶至今朝,再驶向后世。它也不再被称为“古诗”、“旧体诗”,而是属于我们中国的“国诗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