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少年郎下邑抄书,继兄嫂冷待母子
酌酒与君君自宽,人情翻覆似波澜。世事浮云何足问,不如高卧且加眠。
书还得从头说起。没听说张仪是什么官二代或富二少,怎么他就成为战国第一好嘴了呢?据张老爷子讲,他们祖上也是贵族。就跟阿Q说的,这一片地原来是他们家的,但现在却不让他在里面撒尿。
张仪生在何处?长在谁家?
书中代言,张仪是魏国人,公元前年,生于魏旧都安邑(今山西夏县)南十里的一个村庄,名叫下邑。古人以北为上,以南为下。下邑虽是乡村,但处于东南西各方去往安邑的官道附近。安邑再往北过了襄汾,就进入汾河谷地,那时不如南部繁华。所以,官办、商贾等,多从南来。下邑之民多以种地为生,但因为靠近官道,消息比较灵通。有点文化的村民也到安邑城寻找生计。
魏国曾是中原霸主张仪的父亲,虽识字不多,但因为口舌不错,种地之余,他参加了乡民自己组织的俳戏班。什么叫俳戏班?咱得介绍介绍——
不管达官还是乡民,自古就有自己的娱乐方式。否则还天天傻干活呀?乡民也不能天天傻不愣登,吃完晚饭就吹灯造小孩。古时物产有限的情况下,家里多添人口可不是好事。所以,一般人家会比较克制,就搞一些其他的活动消磨时间。俳戏就是其中一种。
人分三六九等,娱乐各有不同。先秦的文艺界已经分级了。社会上层一般玩的比较高雅,像《诗经》,风雅颂、赋比兴。“颂”是王公贵族玩的,“雅”是富人学子玩的,“风”是官方收集的比较好的民间小调。
比如:《诗经周颂丰年》
丰年多黍多稌,亦有高廪,万亿及秭。为酒为醴,烝畀祖妣,以洽百礼,降福孔皆。
《国风周南关雎》:
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
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,辗转反侧。
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。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
参差荇菜,左右芼之。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。
诗经周南关雎这些比较高雅的艺术,有一定文化基础的人才能玩。而多数百姓,更适合玩俳戏,就是以说唱和动作取笑于人的谐技乐舞,比较通俗易懂。这就是俳戏,而艺人叫做“俳优”。
东周列国时期,百家争鸣,百花齐放,中央集权削弱,民风较为自由。以民歌为代表的“新乐”空前繁荣,各种娱乐形式大量出现。郑国、卫国的民间音乐就是这股“新乐”风潮中的佼佼者,被称为“郑卫之音”。
郑卫两国位于今河南地区,曾是商民的地盘。其民间保留了商民经常庙祭的传统,而庙祭又是青年男女载歌载舞、聚会结交的场所。作为商乐传承的“郑卫之音”,继承了商乐酣畅热烈的艺术风格。
其实这种民间“新乐”比贵族的“雅乐”,历史更长,但它在民间无拘无束的发展环境中,有着清新活泼的风格,能抒发大胆炽热、奔放浪漫的情感。那优美感人的音调和欢快愉悦的节奏,使听腻了冗长呆板雅乐的人们耳目一新。就连那些推崇“雅乐”的官宦们,亦不否认他们也喜好“新乐”。
郑卫之音此时的魏国是文惠君执政,就是后来的魏惠王。因为当初强魏屡屡击败弱秦,夺得河西战略之地后,魏国以为秦人被打蔫了。作为当时的中原霸主,魏国战略方向移往东方,并将都城从安邑迁到大梁(现开封),以便于压制第二三强国齐楚。后来证明这是个战略误判。秦人不是那么轻易言输的,卧薪尝胆,开始商鞅变法。秦国国力暗暗提升,魏国西部隐含危机。
不过,此时的故都安邑还是一片繁荣,居民生活比较轻松。所以,不管高级的俳戏馆,还是民办班,都是有市场的。张仪的父亲就在乡民俳戏班,间或表演一些莲花落、变戏法等。
莲花落就是有节奏的绕口说唱,如:
“山前有个严圆眼,山后有个圆眼严,两人上山来比眼。不知是严圆眼的眼圆,还是圆眼严的眼圆。”
“扁担长,板凳宽,板凳没有扁担长,扁担没有板凳宽。扁担要扁担绑在板凳上,板凳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。扁担偏要扁担绑在板凳上!板凳偏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!扁担急了,抄起扁担打了板凳一扁担;板凳急了,抄起板凳打了扁担一板凳。到底是扁担宽板凳长还是扁担长板凳宽?”
此时的张仪十三四岁,在给塾师家打羊草的空档,跟塾师认了不少字,书写还不错。因着父亲的缘故,他能有机会观看俳戏班的表演。但看的多了,乡间俳戏的水平,已经不能满足张仪的胃口了。他就经常和发小到安邑城的俳戏馆观看。俳戏馆为了聚敛人气,每天也会让一些老少免费进去充数。这样张仪就耳濡目染了很多嘴皮子上的功夫。
莲花落这一天,小张仪正在城里看戏。台上的俳优艺人在唱莲花落:
远远东海有一彭城,彭城山上有一彭铿。若问这老祖年高迈,他曾见黄河四次清。这黄河三百年才清一次,总共一千两百冬。老寿星收了八个徒弟,八个徒弟都有道名。大徒弟名叫青头愣,二徒弟名叫愣头青。三徒弟名叫升三点,四徒弟名叫点三升。五徒弟名叫崩咕噜把,六徒弟名叫把咕噜崩。七徒弟名叫风随化,八徒弟名叫化随风。老寿星教他们八种手艺。八个徒弟,各显其能:青头愣会打磬,愣头青会撞钟。升三点会吹管,点三升会捧笙。崩咕噜把会打鼓,把咕噜崩会念经。风随化他会扫地,这化随风他会点灯啊。……
那位说了,这词跟现在差不多呀?那时就有《玲珑塔》这曲目吗?我哪知道啊!正史上也没录台词呀。反正肯定有词,不可能天天演哑剧。本人就曾是业余哑剧演员,没听说古代有哑剧。这种板眼节奏传承下来,到唐宋发展成为一种曲牌,叫《西江月》。
这时,村里的发小急匆匆跑来,跟张仪说:张仪,你爹死了!
“你爹才死了呢”,张仪不信。
“真的,你赶紧回家看看吧”,语气不像说瞎话。
张仪惊起!他也知道父亲这几天身染有疾,但没觉得有多严重。他跟着发小急匆匆往家跑去。
张父染的什么病?打摆子,现代术语就是疟疾。在蚊虫多的地方,这病常见,严重程度因人而异。张母请来郎中。郎中岁数不大,医术倒还不错,诊断很对。但对张母说:
大嫂,这打摆子之疾,神医扁鹊就有医方,乃是用鲜青蒿枝叶加冰糖熬浓汤给服,一般可愈。但现在兵荒马乱,魏秦两国正在元里少梁激战(公元前年),青蒿官家全部征用。小可只有些许陈叶,给老哥试试吧,看他自己的造化了。
郎中又兀自闲篇:如果在青蒿收割季节,有办法将青蒿精华提取出来,保存不坏,那可真是此疾患者的福音。可惜很多医者试过,都不成功。不知为何?祖师扁鹊的医方下面,注了几句《诗经小雅》:
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。
呦呦鹿鸣,食野之蒿。我有嘉宾,德音孔昭。
三四百年来无人可解。难不成这里面会藏着能提取青蒿素的人?(暗喻屠呦呦)
诗经小雅鹿鸣郎中说的是实情,张母又能言何?就用些许干青蒿叶熬水,给丈夫喂了几回,但未见效果。昨日病情开始加重,今天竟热吐难当逝去。
小张仪回到家中,母子抱头痛哭。没有办法,只好花钱发送。家里本也清贫,全赖丈夫劳作过活。等办完张父丧事,母子生活可就陷入窘境了。
张母为人洗衣缝补,张仪给人打草放羊,母子勉强糊口,但长此以往难以为继。有好心人便为张母张罗,算是又嫁了一老头。其实,人家就是想找个保姆侍候老人。张母干的都是老妈子的活,但好歹不愁饭辙。
此时的张仪好像长大了不少,他认识到要改变命运,就得有学问有本事。所以,找各种机会到有书的地方,除了阅读,就是将好的语句用笔抄在自己的手上、腿上、木片上,甚至自己衣服上。回家诵读,以致衣裤花斑、废寝忘食。乡人都知道,张氏有个书痴,不太事劳作,不少好事者加以嘲笑。张仪不加理睬,还是我行我素。
张仪苦读如此过了两年,前年,魏秦两国又大动干戈。两年前的元里之战,魏国落败,丢了少梁。这次竟打到张仪的家乡安邑,两国军队来回拉锯,搞得民不聊生。最后,安邑失陷,被秦军占领。安邑一带百姓不是逃难,就是降秦沦为秦国子民。
兵祸一搅,继父老头死了,家道也不比从前。这下子,这家的儿子儿媳可变脸了,提出张氏母子不能待在家里,免得用度分家产。容不得张母哀求,继兄嫂强行将张仪母子赶出家门。
母子两人又回到下邑村已经破旧不堪的老房,每日为生计发愁。张仪也曾尝试过做点小工,贴补家用。但终究年龄还小,难以持家。
慢慢的,张仪跟幼时一些不太着调的荡儿混在一起。有时,为了老母和自己的口粮,也难免干些偷鸡摸狗的小坏事,倒也不做伤天害理的大坏事。由于他有些见识,嘴皮子溜,俨然是一混混头儿。因为不太伤天害理,有时还扶危济困,颇有一点侠义之风。于是在安邑下邑城乡结合部,张仪得了个“义狐”的雅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