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德勒说:正是对别人认可的追求,扼杀了自己的自由。
甚至必要的时候,我们可以变成一个流氓、黑天鹅或大魔王。这些比喻并不是要伤害别人,而是要成为真正的自己。
纹身师木木,从小叛逆、一身纹身、剃过光头、离过婚……
有人一边骂她的人生糟透了,一边夸她活成了每个人向往的样子。
她无法阻止人类的偏见。
但在与她的人生交错中,她说:“如果大家因为我而勇敢那么一分钟,我就感激得要命了。”
广东的夏天,一热热半年。
木木穿着T恤背心,还热得满脑门直淌汗。她快跑了几步,急着躲开那烫人的太阳。
终于到了家门口,还没等后脚迈进屋,邻居大爷的阴阳怪气声就传了过来:
“女孩子家家也不害臊,搞那么多纹身,怎么嫁出去?”
木木身上共有十多个纹身,类似的话缠了她10年,将耳朵磨出茧。
或许是听得太多,木木只是抬手看了看自己的两条花臂,没注意到擦身而过的妈妈以及在她脸上炸起的愠色。
本来在厨房做饭的妈妈,此时已经挥着锅铲蹿到了门外,指着那个大爷加大音量骂了回去:
“是你家小孩吗?吃你家米了?她不偷不抢关你什么事!你很有资格点评别人的生活?”
仔细回想,木木一个人骑摩托去西藏、纹身、做纹身师、剃光头……
从小到大,她的那些所有在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决定,妈妈竟然全数支持。
木木妈19岁的时候就生了木木,可丈夫没什么上进心,放到现在就叫做“摆烂”。被生活鞭打过的女人几乎无可避免地成为一个“强势的泼妇”,可木木觉得,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酷的女人。
家里的男人指望不上,为了养活一家,木木妈年轻时就自己跑到各地做生意。她要证明,女人靠自己也能赚到足够的钱。
今年木木妈50岁了,依然将“先锋女性”贯彻到底。她喜欢唱歌,就每天在外面唱K玩到11点才回家。在大男子主义的丈夫看来,女人不顾家,那简直要上天!但这个时候木木只能劝他:“都什么时代了,人还不能有个爱好啦?”
木木妈还学会了玩网络,每天在广场开直播,只唱了几首歌就被围个里三层外三层。不出几个月,妈妈的抖音粉丝就比木木还多。
木木长大后,妈妈对她只有两个要求。第一,要活着。第二,你喜欢,你就去做。
后来,在很多重要的人生关卡,不管是失败的还是沮丧的,只要想到妈妈,木木总会自动过滤那些“为你好”,耳朵里只能听见四个字,大不了“重来就好”。
木木的第一个纹身是一只扯线木偶,只不过线被一把剪刀剪断。她把它纹在了后背正中间。
她至今还记得,那位纹身师是个男人。
那天,她一个人走进昏暗的纹身店,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冻得她浑身都打了个冷战。
谈妥细节后,因为要纹在背部,男纹身师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瞟了木木一眼:“你把衣服脱了。”
那一瞬间,木木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,直到男纹身师又加重语气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。木木只好找个最昏暗的角落脱掉衣服,小心着只露出后背,背对着那个方向。
后来,木木自己做了纹身师,还开了间自己的工作室。开店第一天,她就买了很多女性吊带、短裤短裙。
“我不希望,也不允许我的客人像我当初一样被对待。因为那种不被尊重的耻辱感,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忘记。”
纹身是一个连续性很强、需要高度注意力的工作,容错率为零。一个纹身师想活多久,取决于工作中的每一秒钟。
但很多时候,哪怕女纹身师的针抵在自己的身上,那些男客人也总忘不了几句言语上的调戏。
“呦!你背上纹身能不能脱下来给我看一下?”
臭流氓调戏良家妇女的故事被人所不齿,而当妇女看起来不那么“良家”,耍流氓听起来似乎就变得理所应当。
后来,她告诉工作室的女纹身师们:
“如果遇到客人对你有任何形式上的骚扰,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,我一定会弄死他们!”
在员工们的眼里,木木就是那种性格有点“虎”的女生。
小时候,为了保护女同学跟男生打架,背了一书包的砖头到校外单挑。
大学毕业,自己骑摩托跑到西藏2年多,边旅行边打工,身上钱最多时候也不过几百块。
现在,在外边如果看到女生被欺负,她一定会站出去拦在中间一遍遍质问对方:“你到底要干嘛?”
可在每一次仗义执言中,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在颤抖。甚至很多时候一边和对方理论,一边转过身偷偷堵住快飙出来的眼泪。
但站出来的每一个瞬间,木木都说自己不后悔。
“我只是想搞清楚,自己做到最大努力后是什么样子,自己又是一个什么样底色的人。”
后来,找到木木纹身的客人基本上都是女生,她的纹身店也聚集了一水的女性员工,成了一家恰如其分的女性纹身工作室。
靠近光、追随光、成为光、散发光。
在那些暗涌的私密时光里,木木真正注意到、并勇敢保护了那些柔软的灵魂。
木木曾在微博中写下这样一个段子:
“如何不动声色地应付熊孩子?”
“露出一条手臂的纹身,不等熊孩子袭来爹妈已涌至抱走,清净得不要不要的。”
如果能看懂这个段子,那么你一定能明白“有纹身的人都很____”的刻板印象。
可做了纹身师8年的木木,她与纹身者们有着不一样的情感连接。在她看来,她们是细腻的、害羞的,甚至经常流着眼泪讲那些过往。
她认为,无论什么原因,大部分想纹身的人都有不能对别人讲的,不可消化的东西。
她是一位律师,一生致力于女性离婚案件,在她的帮助下很多女性终于走出了充满暴力和威胁的婚姻。
家暴这件事,每时每地都在发生,永远不会停止。她能做的只有给足她们离开的勇气,告诉她们在阴影之外,余下的生活依然在熠熠生辉。
她的脚踝处本是一道疤,认真听完她的故事,木木捧出送给她的礼物。
那是一小块海浪,凝固在皮肤上的蓝。
木木想借此对这位孤独的战士说:
伤痕累累是人生常态,但真正的勇者能够一次次重新站起来,
逐光而来,踏浪前行。
小赵和楠楠,闺蜜俩人一起找到了木木。
她想纪念妈妈,她想纪念她。
妈妈属猴,于是,木木融合了她们全家的生肖于一张图中。小猴子慢慢走向了那道门,家人围绕在侧,只等她回家。
闺蜜最后在胳膊上纹了自己的属相,那是一匹马。她拉着闺蜜的手说:“以后我妈妈就是你妈妈”。
在木木看来,某些时刻,女性之间的情感是更加高级、充满力量的。
世间还魂草可能并不存在,但灵魂知晓风从什么方向吹来。
这个女孩非常瘦弱,却坚持要将凤凰图腾铺满整片后背。
那场天火,持续烧了15个小时,她却从头到尾默默没有叫过一声痛。她仿佛与背上的凤凰一同浴火燃烧,向死而生。
她没有和木木说起自己的故事,但只有我们中国人才知道火对凤凰的意义,那是非梧桐不栖的骄傲。
这一张是燕子报春图。
她名字里有“燕”字,他身上有燕子。
过程中他几次痛得颤抖,她便亲吻他皱起的眉头,抚摸他的头发和皱纹。
木木几乎在那个瞬间,眼泪盈满眼眶。
她们把一部分皮肤交给木木,木木还一部分自己的灵魂。
在与她们的人生交错中,她看见一个人所有的荣辱得失,看见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与升沉起伏;怜悯每一滴眼泪,拥抱每一场碎片。
通过一块永久的痕迹,她亲眼见证纹身为她们所带来的勇气和力量。
木木想告诉经历了各种人生试炼的她们:欢喜是朋友,痛苦也是你的朋友。勇敢的人会在伤疤中给自己答案。
木木与很多客人最后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。
一天,四个女孩儿约好一起去爬山,她们提着木木妈在广场唱歌的音响,跑到狂风里唱,跑到小雨里唱,但没有人停下来。
一位老奶奶路过停下脚步,看着这些满身花纹的女孩,她笑眯眯地说:“你们真的很美好。”
木木走过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,女孩们在一旁起哄。那一瞬间,木木瞧见每个人的眼眶都红红的。
这时,音响刚好唱到《骑在银龙的背上》那一句:
人类为什么拥有柔软的肌肤,是为了更好感受别人的悲痛。
后来,再提起木木,大家都说她是纹身界的李子柒。
她们之间确实有一个共同点,那就是深深被国风所吸引,并且心甘情愿成为她的信徒。
此前,夸张的美式风格一直霸占着纹身市场。
而木木有个心愿:“中国风是独一无二的美,为什么不能做咱们中国人自己的纹身呢?”
于是,她将目光瞄准了敦煌。
在来到敦煌之前,木木自认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但当走到那片沙漠上,她就知道自己来过。
敦煌壁画不会说话,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掉色、风化、腐蚀、脱落,直到死掉。关于她的存在和记忆会一点一点被风吹散。
那一瞬间,她发现敦煌壁画和纹身最大的一个相同点——
它们看起来都是永恒的、美的东西,但如果缺少保护,同样会随着时间流逝最终走向灭亡。
“但只要多一个人愿意了解敦煌、了解一下我们国家的美,她就会存在得更久一点”,望着那些斑驳的壁画,那一刻,木木认为自己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。
将复杂的敦煌元素与纹身相结合,从没有人敢挑战。
一是难度大。敦煌壁画共有五万多平方米,这些庞大的壁画往往需要浓缩15倍以上,直到成为巴掌大小的图案才适合皮肤。那些飞仙的脸部更是只有指甲盖大小,还要在上面还原似笑非笑、端庄柔美的神态,这是极难的。
二是对敦煌的理解。传承不等于流于表面的模仿,木木想做的国风绝不只是碰瓷国潮,而是要兼具内涵与美,做出真正只有中国人能看懂的纹身。
九色鹿、飞天、藻井……种种敦煌元素,一遍遍临摹、提炼,从不近视的木木喜提度眼镜一副。
飞仙们每一处婀娜妩媚的线条,每一个形态各异的佛手,背后是无数个孤军奋战的日日夜夜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在木木的针法下,壁画上的飞仙穿过千年、落于肌肤,流光溢彩。终于练成了!
这一刻,敦煌与纹身,二者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相性。
又或者,她们根本就是天作地合的一对!
经此一役,那位“将敦煌纹在了身上”的纹身师一战成名。越来越多的客人对敦煌投来好奇的目光,其中不乏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外国人。
专程来采访的也不少。可不约而同,他们竟然都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。
“你会继续坚持敦煌风纹身吗?”
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问。像是在说,再好不容易开起的花,也终有一日会凋谢。
那一天,是她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。她没回答,只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段经历。
一天,老师带大家到博物馆参观。当时,木木看到一辆汉代马车,没有修复就粗暴地被摆在地上。她问老师:“为什么他们都不修理一下保护起来?”老师望了望那辆马车,只是叹了口气。
“你以为他们不想吗?是没有人,没有钱,没有技术。”
老师的这段话,小时候的木木不知其味,而现在的她终于懂了。
那些莫名其妙的采访,她终于隐隐察觉自己的可有可无,没有人真正的关心敦煌,他们只是需要一个“国潮”的符号而已。
比起这些空无一物的问答,此刻的木木更想回房间多临摹几遍佛手。
于是,她只用一句话就结束了这个话题:
“如果我们自己都不做,还有谁会帮你。韩国人吗?”
木木的纹身店最火的时候,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:
她要剃光头发,闭关修行。
进山之前,她在微博和朋友们告别:修行一年,不接纹身。理了个光头,诸位见笑了。
远离网络,潜心钻研。那一年,她的朋友圈果然一条没更新。
读书、学画,闭关期的木木几乎只做了这两件事。
每当欣赏老祖宗们的大作,木木都鞭策自己才只是进步了那么一点点。
“但很庆幸的是,当我知道这辈子都没办法像他们画得那么好,绝望和狂喜同时涌向我,因为我看见了天花板,却仍然选择了继续。”
现实不似小说,不会有大侠出山后横扫武林之类的剧情。每当有人问到闭关期间的收获,木木就急忙笑着挥手:“千万别对我抱有特别大的期待!”
至于女孩子为什么要剃光头这件事,在木木出山前外界设想过很多答案。
专注、以发明志、又或者为赋新词强说愁?
木木的答案简单、同时充满力量。
“因为我不想洗头。”
“只要想到有些东西还会回来,就不会那么惊慌。它还会长出来的,不是吗?”
去年八月份,又是一个难捱的酷夏,木木穿的还是那件T恤背心。
这一次,她在饭桌上试探性地对妈妈说:“我要离婚了。”
看得出她没在开玩笑,木木妈放下筷子惊呼:
“天呐,有本事的女人才能嫁两次!”
恍惚间,木木似乎又回到了妈妈在门外挥着锅铲,指着邻居大爷骂的那个夏天。
是啊,大不了,重来就好。
如果不是木木亲口说,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相信她今年32岁,而且还离了婚。几乎每位客人在纹身时都会和木木重复这段对话:
“木木,你今年多大啦?”
“32岁哦!”
“怎么可能?你靠什么保养!”
这时,木木总会故作神秘地靠过来,一本正经地小声说:“靠扎人啊~”
俗世的规矩,似乎从来囚不住勇敢而自由的灵魂。
她总是在触犯人间条例,却活成了我们每个人向往的样子。
当被问及:“对生活、职业比较迷茫的女性朋友们,她有什么建议?”
剑过无痕,她几乎没有思考,瞬间蹦出了一句:
“有什么好害怕的啊?女足都得冠军了诶!”
没错,哪怕世界纷纷扰扰,
我们要做的,只是像个女孩儿一样去战斗就可以了。